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憶抗日英雄劉桂五將軍

劉清芳

2025年04月14日08:47    來源:北京日報

從我記事時起,每逢父親的忌日,夜深人靜的時候,我都會被一陣悲涼的哭聲驚醒,這是媽媽忍不住對父親刻骨銘心的思念而大放悲聲。我小聲哭喚並輕輕搖動著媽媽,等她平靜下來就會給我講述父親的故事。父親犧牲時我才4歲,我對父親的了解不僅來自母親的回憶,也來自於父親的日記、父親生前好友的回憶和信件。

我父親叫劉桂五,字馨山。1902年7月4日(農歷)出生在原熱河省凌南縣(今遼寧省朝陽縣)六家子鄉八家子村的一個貧苦農民的家裡。家中人都很疼愛他,雖然日子過得艱難,還是讓父親讀了兩年私塾。

1922年父親結婚了,母親是六家子鄉劉四家村的農家女,叫劉素貞。婚后,父親在家鄉參加了民防團,沒想到他迷上了打槍,成為團裡的神槍手。1924年直奉戰爭時,宋哲元成立了學兵隊在我們家鄉招學兵,父親離開家鄉去承德參加了學兵隊。宋哲元部隊撤離熱河后,家中就和父親失去了聯系。

1926年舊歷年前夕,家中突然收到父親的來信,我大伯連夜動身去找我父親。原來我父親在1925年就到了熱河地方軍閥白鳳翔部下當兵,此時已當上了連長。父親一見到我大伯,就跪下磕了個頭,兩人抱頭痛哭一場。

1928年,白鳳翔部隊改編為東北邊防軍騎兵第六旅,調防黑龍江,我父親任十八團一連少校連長。在黑龍江北部密山縣戍邊時,中蘇之間發生了中東路事件。父親平時作戰勇敢,身先士卒,傳說父親使用的槍上准星都磨掉不用,槍掏出來就響,百發百中。他在這次戰斗中更顯示了軍事才能,一再榮立戰功,被授予“六等雲麾勛章”。中東路反擊戰后,他立即被破格提升為東北軍騎兵第六旅十八團上校團長。

1931年,“九一八”事變,東北各地相繼淪陷。眼看鄉親父老淪落在日寇的鐵蹄下,作為軍人卻不能奮起抗戰,他和許多將領一樣茫然不解。但不得不服從命令,滿含熱淚,隨軍離開了東北。

“打回老家去,驅逐侵略者,收復失地”,從離開東北故鄉那一天起,這一心願一直在激勵著父親,他時時期望著張學良將軍能有那麼一天率隊出征。可命令一道道傳來,都是后退。東北軍離開東北越來越遠,一直調到大西北。

部隊最初駐防在河北保定、冀州一帶。此時東北軍的家屬大部分住在北京。1934年7月,我就出生在北京。那時,父親駐防冀州,所以我的乳名就叫冀州。1936年,東北軍調往西北,我和大伯母等人又來到了西安。

父親逐漸看清了不抵抗主義的內幕和蔣介石“攘外必先安內”的政策本質,眼看打回老家去的心願越來越渺茫,此時他想離開部隊,去熱河敵后打游擊。

1935年冬,東北軍進行了整編,成立了騎兵軍,父親仍任騎兵軍第六師十八團上校團長,駐防在慶陽的驛馬關一帶,與軍部相距三十余裡。副軍長黃顯聲是東北軍中積極贊成共產黨抗日主張、最早靠近共產黨的高級將領。黃顯聲的周圍有一批地下黨員。東北軍中中共地下黨組織負責人劉瀾波同志,長期以來的公開身份就是黃顯聲將軍的秘書,張學良派到騎兵軍中的聯絡參謀王再天也是地下黨員。因此,這使父親有條件先后認識了劉瀾波和王再天。

父親常常到西豐鎮去和陳大章、王再天、劉瀾波、劉德印等人促膝談心,王再天等同志也趁機對他進行開導,使父親對中國共產黨和紅軍有了新的認識。有一次,他對摯友陳大章說:“過去東北軍和其他軍隊打仗,總是有勝有敗,為什麼跟紅軍打仗總是每戰必敗呢?我想來想去想明白了,紅軍整天向我們喊口號,‘中國人不打中國人’‘紅軍是抗日的軍隊’‘紅軍願意幫助東北軍打回老家去’……咱們的士兵聽了這些口號,當然擁護。”

父親認清了革命道路和國家前途之后,便決心走自己選擇的道路。父親領導的十八團是騎兵軍第六師的主力,他與師長白鳳翔是親密戰友,又有共同的抗日思想,加上黃顯聲積極贊同我黨主張,盡管整個東北軍擔任著“剿共”任務,而騎兵軍卻處於按兵不動的狀態,很少和紅軍產生摩擦,尤其是騎兵軍第六師,經過多次交往,與紅軍結成了友軍關系。

母親告訴我,有一次她和父親從防地乘車連夜趕回西安,前面一輛是警衛車,后面是他們坐的小汽車。警衛車突然停下來報告說前面遇到了紅軍哨卡,是否要繞過去。父親對母親說:“我去和他們談談,你不要害怕,紅軍對家屬不會怎麼樣。”哪知,紅軍哨卡一聽說汽車是東北軍騎兵第六師送家屬回西安的車,沒有檢查就放行了。

為了進一步提高東北軍和西北軍的素質,培養部隊的骨干人才,1936年秋,張學良、楊虎城兩位將軍,在西安市的王曲鎮開辦了一個軍官訓練團。張、楊兩將軍親自兼任訓練團團長。父親也奉命參加了這一訓練團。在學習期間,父親刻苦認真,深受張、楊兩將軍贊賞。加之有陳大章、劉瀾波等人的推薦,訓練結束后,張學良將父親留在他的侍衛副官處工作。

1936年12月4日,蔣介石親率國民黨的一群文武大員,由洛陽到古城西安,以華清池為臨時行轅。到臨潼后,他就召見東北軍和十七路軍中師長以上的軍官,要他們聽從他的命令,繼續徹底“剿共”。

12月8日,我父親收到副官長譚海的轉告,下午2點到西樓樓上會客室等候。我父親准時到達。不一會兒,張學良來了,冷不防朝我父親肩上打了一拳,我父親感到很突然,隨即沉著地說:“我犯了什麼錯誤嗎?請副司令不要著急。”張學良見我父親神色沉著,就說:“你沒犯什麼錯誤,是看你遇到意外情況慌不慌。”接著,他拉著我父親和他坐在一起,神色很嚴肅地說:“我有一項重要而又極為保密的任務,考慮很久,認為你最合適,但此任務有犧牲性命的危險!”我父親回答:“副司令既然信任我,我不怕死,保証去辦!”張學良說:“我想派你去當刺客!”我父親問:“刺誰?”張說:“刺楊虎城你敢不敢?”隨即摸摸我父親胸口,試他心跳快不快。我父親說:“只要副司令信任我,盡管放心,我敢去。”張學良見我父親很平穩,就用很緩和的語氣說:“我是和你開玩笑的!楊虎城是自己人,哪能刺殺他呢?”隨后又十分鄭重地說:“我給你的真正任務是叫你去刺蔣介石。他不打日寇,又前來西安逼我們打內戰。你敢不敢去干?”隨著又摸摸我父親的腿哆嗦不哆嗦。我父親想了想說:“我敢去,但是我不認識蔣介石,也見不到蔣介石。”張學良說:“前幾天我跟委員長談話,已說過我十八團團長劉桂五是熱河省凌南縣人,想派他回去,到家鄉組織游擊隊,配合經過熱河的抗日部隊。今天下午你去向委員長辭行。這樣你就可以偵察蔣的住室及院內外情況。”談后,張將軍就親自開車帶著我父親去了華清池蔣介石的住處。

到達華清池的五間廳后,張學良將我父親向蔣介石做了引薦。蔣問了我父親一些家鄉和他本人的情況,然后說:“你回熱河后,經費方面有什麼困難,要槍炮彈藥,就給我來電報。”談了一會兒話,我父親即告辭出來,和張學良一起回到西安金家巷張公館。張學良問我父親在西安有多少人。我父親說:“我身邊隻有二十多人,但都是神槍手。”張學良說:“你的力量太弱了,我讓孫銘久帶警衛二營聽你指揮。”我父親說:“我們師長白鳳翔是主張抗日的,他的手槍隊參加更有把握。”

12月11日,張學良將軍在公館召見我父親,對他說:“對委員長要捉活的,不要打死他,捉他是為了逼他抗日,並不是我要當總司令。”又說,“你不要顧慮家庭,你的親屬就是我的親屬。”我父親當即表示:“請副司令不要顧慮我的家,只要促成抗日,打走日本鬼子,他們就可以回老家去。”晚飯后,張學良派車送我父親回家,並於深夜派車將他接走。同時,母親抱著我去了戴副官家。

白鳳翔、我父親、孫銘久率捉蔣突擊隊於12日早晨4時進入陣地,經過一番激戰,擊潰了蔣介石的衛隊。我父親直奔五間廳蔣介石的臥室,發現蔣介石已不在了,假牙還放在桌上。院內院外搜索,也沒有找到,立即報告了白鳳翔,白鳳翔命令立即搜山。蔣介石被搜出后,我父親和唐君堯把他架上汽車,送往西安張學良處。

“西安事變”后,張學良被蔣介石扣押,我父親無限悲憤。但是,由“西安事變”很快迎來了一個全面抗戰的局面,又使他精神上得到了極大的安慰。他盼了6年之久的這一天終於來了。

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,消息傳到西安,我父親義憤填膺,已成為騎兵第六師師長的他正計劃請纓抗戰,忽接騎兵第二軍軍長何柱國電,謂奉蔣介石電令,騎兵第六師歸挺進軍司令兼東北四省招撫事宜馬佔山指揮,並令克日出發,於7月24日到達大同。

我父親奉令即由乾州榆次回到西安,向何柱國請示一切,7月11日離家返回防地。令副師長王景陽率部自乾州乘馬到潼關,分由永濟、風陵渡兩渡口渡河,我父親又返回西安等候。

15日,父親就要出發去前線了,全家人都出來送行。父親抱著我,直到發車前才把我交給母親,又拍拍我就上車走了。誰知道這竟是我們父女的最后一面。

我父親於19日抵大同,與馬佔山會合。8月上旬至9月下旬我父親率部在大同、豐鎮一線與日寇激戰。9月17日我父親率部在平地泉與日、偽軍激戰3日,雖屢挫敵鋒,但終因寡不敵眾率部斷續后退,10月1日撤至綏遠境內。先遣軍與地方武裝共商同心協力共同保衛綏遠、抗擊日寇入侵,不料想,各路軍閥從保存自己的實力出發,雖然大敵當前,但他們不思協力救國,對先遣軍採取不合作態度。

10日晚,我父親率領騎兵,王景陽率領步兵,分兩路出其不意,主動出擊,夜襲了敵人陣地。騎六師官兵在我父親身先士卒的率領下以銳不可當之勢,一舉擊潰了敵人,日偽軍倉皇撤退了七十余裡,退到卓資山車站。

在轉戰塞北的歲月裡,父親對媽媽、對我充滿了思念之情。有一次,父親自前線寄來一封信,裡面還夾著一張白紙,上面畫著一個小女孩,長著一雙大眼睛,剪著齊耳的娃娃頭,咧著嘴笑著……邊上父親用親切而充滿深情的語句寫道:“這是我的小冀州。”那是畫的我呀!這張畫令我想起魯迅的名句:“無情未必真豪杰,憐子如何不丈夫?”

日、偽軍在與騎六師的作戰中屢屢碰壁,狡猾的敵人便改變了策略。11日他們一方面在正面戰場與騎六師對峙作戰,一方面又派出500騎兵繞道襲擊綏遠省城歸綏(今呼和浩特)南之涼城,使騎六師的陣地形成了腹背受敵之勢。我父親和騎六師官兵雖抱誓死決心,但終因孤掌難鳴,15日奉命垂淚撤出陣地,向五原轉移。騎六師撤退后,歸綏落入敵手。

半個多月,我父親率領六師官兵,英勇抗擊侵綏日、偽軍,以傷亡二百多人為代價,殲敵六百余人,擊毀敵坦克車3輛、鐵甲車1列。在撤退途中,我父親目睹了戰爭中造成的慘狀,惜山河之破碎,痛同胞之罹難,不禁淚下。

同年冬,父親在五原、東勝一線堅持抗日作戰。1938年春,馬佔山率部自伊克昭盟,渡黃河北進,想北出大青山,東進開辟新戰場。對這次軍事行動,我父親本有不同看法,認為北進不利。但出於對馬佔山的尊重,騎六師仍然擔負起全軍前鋒的重任。這時日、偽軍調集了10倍於我之兵力,對挺進軍進行圍剿追擊,陰謀把挺進軍誘入大青山,結果挺進軍正中了敵人的詭計。全軍在大青山陷入了敵人的重圍之中,苦戰半月余,傷亡慘重,有全軍覆沒的危險。4月在大青山的北山口奮勇突圍西撤,騎六師又擔負了全軍最重要的后衛任務。

戰斗打響后,馬佔山隻身逃出重圍,我父親並不知道。混戰中,父親三次躍馬殺出重圍,又三次沖入重圍尋找馬佔山。突然,一發炮彈在眼前爆炸,橫飛的彈片炸傷了父親的下肢,戰馬也倒在血泊中。警衛員見狀,不顧一切地沖上前,去營救父親。戰士從四面八方向父親身邊匯集,日軍立刻意識到這是騎六師的核心人物,便調集火力,距父親約100米處,筑起了一個環形的火線。他們要生擒父親。警衛員王景貴、狄風華等人一個個沖上前卻又一個個倒下去。父親掙扎著,伏在地上,眼看這麼多人接連倒地,他急了,大聲呼喊,喝令不要前來相救。但隻有這一次,他的部下違抗了他的命令,戰士們一刻也沒有停止,他們用血肉為父親筑起一道通向求生的屏障。父親再也看不下去了,他的雙眼像爆裂一樣,他把那隻磨去准星、百發百中的神槍,對准了自己的頭,扣動了扳機。在震耳的槍炮聲中,一支手槍能有多大聲響,可父親的槍聲隨著倒下的身軀,卻震撼了戰場上的每一個人。終於,戰斗結束了,戰場沉寂了。百姓拼著命把父親和戰士的遺體埋在了一起。

日軍得知騎六師師長戰死,便派人掘開泥土,用水把一個個臉洗淨,用照片比對出父親的尸體,割去他的首級,帶回去邀功請賞。因為他們知道,騎六師是馬佔山部隊的主力,沒有了這個中堅,馳騁綏遠一帶的這支抗日力量便垮了。老百姓又一次埋葬了烈士的遺體。

1938年5月22日,西安市各界成立了劉桂五將軍治喪籌備處。國共兩黨共同追悼公祭一位抗日陣亡的東北軍將軍,在當時確是一個空前的事件。

《西安日報》《國風日報》《新華日報》等報紙,均連續報道了我父親犧牲的消息和生前事略,高度贊揚了我父親的愛國主義精神,稱其“英勇戰斗,治軍極嚴”,“轉戰塞北,屢建奇功”,“光榮殉職,殺身成仁,功昭日月,彪炳千古”。

朱德、彭德懷代表中共軍委,並以兩人聯名同挽的挽聯是:

貴軍由西而東,我軍由南而北,正期會合進攻,遽報沉星喪戰友﹔亡國雖生何樂,殉國雖死猶榮,佇看最后勝利,待收失地奠忠魂。

朱德彭德懷同挽

一九三八年五月

蔣介石的挽聯是:

絕塞掃狂夷百萬雄師奮越石﹔大風思猛士九邊毅魄擬睢陽。

蔣中正挽

民國廿七年五月

父親犧牲時年僅36歲,為表彰他的功績,贈中將。

新中國成立后,敬愛的周總理不忘愛國志士,在全國政協第一屆會議期間,通過北京市政協委員陳大章,找到了我們母女。

1961年7月25日我父親被追認為革命烈士,遺體遷入西安南郊革命烈士陵園。同年12月12日在紀念“西安事變”25周年之際,又為我父親在陵園舉行了立碑典禮。盡管我父親遺體已經下葬,但仍是尸骨不全,這永遠是我們家屬心中的一大憾事。(作者為劉桂五將軍之女)

(責編:代曉靈、萬鵬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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